[摘要] 2019年3月,根据中国房地产业协会数据,纳入统计的341个城市中,上海的住宅平均房价为 52109元/平方米,排名正数第三,鹤岗则是2177元/平方米,倒数第一。
▷鹤岗街头成片的售楼广告
余兴辞了老家鹤岗的公务员工作,前往上海深造求学。他打算等站稳脚跟了,就把妻子也接过去,“要是能把在鹤岗买的房子,也装个轮子推过来就完美了。”
2019年3月,根据中国房地产业协会数据,纳入统计的341个城市中,上海的住宅平均房价为52109元/平方米,排名正数第三,鹤岗则是2177元/平方米,倒数第一。
当50多平米的房子挂上1万9的价格出售后,鹤岗的“白菜房价”上了新闻头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将房价走低的原因,归于近年来棚改房的加速建设。近六年间,鹤岗共建设约16.6万套各类保障性住房。
房子多了,人却少了。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10年起鹤岗人口逐年下降,从2010年的109.1万降至2017年的100.95万人,其中就业人口仅有10万人左右,远低于十年前的28.94万。
对于住在鹤岗棚改房里的老人们,多出来的这一两套房子成了新的“烦恼”。有人想把房子留给在异乡打拼的子女,孩子们却说,再难回故乡扎根;有人急着把房子出手,价钱一降再降,但依然询价者寥寥。
▷一位老人站在正在建设的小区前
“倒数第一”的房价
傍晚6点钟,小城鹤岗的天渐渐暗下来。在主城工农区的购物广场外,一长串出租车排着队、亮起了红色的“空车”灯牌,半天也不见挪动一下。
一个多星期前,这座城市因为“房价300块钱一平米”的新闻而进入公众视野。随处搭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都可以讲出几个与房子有关的故事,但他们更急于对传闻进行澄清:“白菜房价”并非普遍情况,打出超低价的主要是棚改房,毛坯,顶层,位置偏,难过户。
根据鹤岗市政府工作报告,自2013年开始大力推进棚改政策后,2013 -2018年六年期间,鹤岗共建设约16 .6万套各类保障性住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将房价走低的原因,归于近年来棚改房的加速建设。而中介人员则表示,特别便宜的房子多是偏远的棚改房和保障性住房,但一些条件不错的小区房价也在下降,有的小区从每平米均价5000元降到了3000多元。
根据中国房地产业协会数据,2019年3月,在纳入统计的341个城市中,鹤岗的住宅平均房价为2177元/平方米,位列倒数第一。
作为棚改房,九州松鹤小区距离主城区约10分钟车程。小区的告示栏上斑斑驳驳,全是卖房广告被反复清除和张贴后留下的痕迹。
一套67平米毛胚房的销售信息写在 a4纸上,按电话打过去,是个女房主接的,“以前我都是少11万不卖,现在少10万不卖”。
根据《鹤岗市2018年城市棚户区改造项目补偿安置方案》,城市棚户区居民可通过产权调换及货币补偿的方式进行补偿安置。选择产权调换的,新安置房屋面积大于原房可居面积的,需补交差额。
按女房主所说,她为了得到这套棚改房没少跑腿、托人,每平米交了350元的“手续费”,赶上这两年政策不错,没有房本的平房也算进了面积里。“我还特意选了一楼,寻思孩子下班回来开个小卖店啥的,可孩子不想干,现在他又要结婚,急等着用钱。”
着急卖出去的不只是棚改房,走在鹤岗中心城区,街边的告示栏上、房屋的窗玻璃上、小区里的电线杆上,总能看到出售房屋的广告。当地人为讨个好彩头,取了谐音,“房屋吉(急)卖”。
位于向阳区胜利街一套148平的商品,7楼没有电梯,10年房龄,标价18万。房主是家驴火店老板,除了这套商品房,还有两套棚改房,“一套是一楼,去年收拾出来给我妈住。另外一套,孩子在附近上学,我们一家三口住着。棚改的房卖不出去钱,就不卖了”。
他的广告挂出去很久,应者寥寥,直到“白菜房价”的新闻出现后,电话突然多了起来,询价的除了一个本地人,大多来自外地,安徽、山东,最远的到了贵州,“一个马上退休的小学老师,听说这里房子便宜,说想过来避暑。”
▷棚改房小区里居住的大多是老人
留守与出走
早几年,九州松鹤小区的广场比现在要大不少,后来楼越盖越多,面积被不断挤占。但这里仍然是老人们最爱聚集的地方,下棋的、打牌的,旁边还有个露天按摩摊,穿白大褂的按摩师不断吆喝着“包治百病”的健身秘诀。
老人们一扎堆,聊的话题大多与房子、孩子和煤矿。
65岁的李强(化名)站在人堆里并不起眼,一对从矿上退休的老两口聊起了手里的房子,说只要有人出个四五万,就想出手了。李强这时开了口,“我兴山那套房子,87平方的,5楼,多大多宽敞啊,我还搁那放着呢。”他有自己的打算,那处房子靠近山区,空气不错,即使以后孩子不回来了,他也想自己搬去那住。
李强是本地人,1973年接父亲的班,进了兴山煤矿(改制后改为新兴煤矿)。那会他在井下采大煤,工人们下到数百米深的地下,拿炸药崩煤,拿锹子和煤,再拉到地面上。
2003年,矿上破产改制,李强还差三年才够退休年龄,选择了退养,“就是每月给你200块钱,在家等着退休”。
北大岭的平房拆掉之后,李强分了两套棚改房,一套在九州松鹤,2014年他搬进来住,另一套在兴山区,他觉得那里环境好,准备留给儿子。
李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和儿媳妇在山东开饭店,已经买了房。小儿子还没结婚,高中一毕业就出去了,现在在上海跑物流,一个月工资能有1万左右。
“房子现在不值钱,我把它卖了,几万块钱是个啥啊,啥也不是。将来孩子回来,连个窝都没有”。
但孩子们没随了李强的心思,去年过年,小儿子回家跟他说,“我将来回来干啥呀,在这挣个1000、2000块钱,咋活呀?”
鹤岗就业门路窄,李强心里不是不清楚,“这地方现在煤矿不行了,轻工业没有,像我们下一辈子井,戴一辈子帽斗儿,老了不照样腰疼腿疼,没个好身体,看病看不起,孩子还能接着干这一行么?他就得上外打工去,走自己的路”。
李强认识一个34岁的大学毕业生,考了两次鹤岗当地的公务员都没考上,后来去了家物业公司。广场上一位老人告诉李强,自己的外孙女上礼拜六刚参加了公务员考试,不过岗位竞争激烈,只要第一名,女孩已经连考了两年。
还有进了“体制内”的年轻人想跳出来,28岁的余兴(化名)五年前大学毕业,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单位不错,领导同事对他也挺好,但余兴就是觉得不适应。
余兴在单位做的工作比较杂,写材料,跟着领导去检查,诸如此类。他形容,这是“谁都能干”的重复性工作,除了熬资历,看不到更多的上升空间。单位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同事,余兴也觉得聊不到一起,“很多人思想僵化,追求的好像就是一个月多几百块、少干点活,还带着无谓的权力感和优越感。”
工作一年多,余兴开始自学法律,准备司考。他考上了上海一所高校法律系的非全日制研究生,周六日上课,工作日在律所实习。
余兴计划,未来读完研究生、在上海站住脚,就把妻子也接过来。他开玩笑说,“上海房子太贵了,要能在鹤岗买个房子,然后安上轮子推过来就完美了。”
▷刚刚完成拆迁的棚户区
“煤城”的房子
在上世纪初,鹤岗的工人社区就依着煤矿而建,起先是建在矿山周围的简易窝棚,进而逐渐形成了大片的平房民居,以及饭馆、澡堂子、杂货铺这些商业设施。
在这里的生活算不上方便,一位叫“大蹦驴”的鹤岗网友回忆儿时的生活:每条胡同只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奶奶常常要用扁担挑水。供暖系统也覆盖不到这里,每到冬天,像东北农村一样,要封上门窗、储备煤球。
李强曾经生活的北大岭就是这样的地方,那时候他还在矿井下工作。李强有时候会怀念那段日子,虽然是计划经济,但好像单位把所有事都包了,“有病在家,单位也给开支。出了事,家里人国家负责了,按月给发生活费,孩子够18岁给安排工作”。
李强回忆,兴山矿最“红火”的时候,达到上万人。到了1995年,开始拖欠工资,“一年当中俺们得有三个月的工资开不出来,好多河南、河北、山东来的工人,都回家了。”
2003年,鹤岗矿务局下属的9个煤矿进行整合,成立鹤岗矿业集团。其中兴山等5个煤矿破产重组,兴山矿破产重组后改名新兴煤矿。重组之后,部分工人被买断工龄或另行安置,在2004年,鹤岗矿业集团整体划归龙煤集团。
龙煤集团在2009年积极谋划上市。但流年不利,当年的11月21日,新兴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造成108人死亡。
这次事故之后,李强明显感受到矿上的变化,“一波一波的,年轻的也都让你下岗分流,分到小煤矿的、园林的、扫大道的、社区的,都有。”
一名2014年从国矿“退养”的矿工,选择去了一家小煤矿谋生,“小井工资多,工人最多能拿七八千,但是在工伤方面,小矿不讲理,不如大矿。退休了也没有钱”。
他的一只脚,脚趾头在大矿时“折了仨”,后来养好伤,出院又继续上班了,“矿上有自己的医院,不用我们出钱”。前一阵子,他在小矿上,脚被石头砸肿了,看病是自己拿的钱,正愁报销没处可找。
2011年,鹤岗市被国家确定为第三批25座资源枯竭型城市之一。2018年8月,黑龙江省四煤城及龙煤集团发布煤炭行业淘汰落后产能关闭煤矿的公告,计划关闭小煤矿共计239处,黑龙江省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原则同意鹤岗市关闭鹤岗市兴达煤矿等21处小煤矿。
矿关了,旁边的房子也出了问题。因为小煤矿采煤不规范等问题,很多棚户区发生了地表塌陷。在这种状况下,棚改房应运而生,人们逐渐搬离了北大岭这样的棚户区。
李强曾经住过的那片纵横勾连的平房区已经推平了大半,还残存的平房也被挖掘机和大片的荒地隔离在内,不远处,尚未竣工的棚改楼已经拔地而起。
住进新的棚改房小区,邻居都是从四面八方拆迁来的,彼此之间不大熟悉。李强有点想念以前矿上一起上班的工友,大家在一起二三十年了,“混的好的奔儿女去了,不好的,分的房子哪都有。死的,病的,现在都散了”。
▷ 《锤子镰刀都休息》剧照
新时代
发生变化的不止北大岭。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租车司机陈平(化名)曾经去过一次位于兴安区的峻德煤矿,峻德煤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开采的煤矿,由于它离市区较远,矿务局就在离矿区不远的地方兴建了一个全新的社区。
20多年前,陈平觉得峻德社区像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年轻人白天全上班了,街上人少,可肃静了;到了夏天,树都发芽了,环境特别好。”
在如今的峻德社区,街边的店铺里,光顾的大多数是老年人;主干道两侧的巷子里,也大多是退休的老矿工们坐在楼门前晒着太阳。当然,少不了的还有满墙贴着的卖房广告。
峻德社区的房子大多是矿上分的,“有二三十年了,后来房子都给个人了,我住的那套46平,卖不出去”。一位老矿工的妻子说。
峻德的一所小学,刚开矿时,一个年级有6个班,每班有60多人,现在一个班只剩下10多人了,小学也跟中学合并了。
“有条件的年轻人都上市里了或者去外地了”,矿工妻子说。她的儿子因为矿上压资,20年前就去了哈尔滨,找了份电工的活,在那边娶了媳妇定居了。
孩子们不回来,李强也没打算去投奔两个儿子,他理解儿子打拼辛苦,“我当然想去,但我孩子得混的好。不然过去干啥,给人添麻烦啊。”
他觉得,等将来有了孙辈,倒可以过去帮忙带带,但最终还是要回到鹤岗,等俩人都上不去楼的时候,“就找个养老院,不给孩子找负担”。
他看到小儿子在上海跑物流,都是用手机接单,感慨网络时代,年轻人赚钱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不受谁管着,多拉多挣。”
李强想赶上潮流,用上了智能手机。他发现鹤岗也在改变,年轻人当起了网络主播,不用出门就能挣钱。几年前,全城的出租车入驻了网约车平台,起初红火的很,司机们买了专门的手机抢单;因为有平台发的代金券,老百姓出门也总打车。直到后来,平台整治刷单的行为,代金券也停发了,没人打车,司机们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李强又开始怀念以前的日子,住的虽然是平房,但大家日子差不多,心里也平衡,“我那会儿在井下当了站长,得了一个跨栏背心,觉得特别光荣自豪”。
2013年的时候,一部叫《锤子镰刀都休息》的电影在鹤岗取景拍摄,后来还在国际上得了奖。影片类型写的是“喜剧”,但有的鹤岗人看完却说觉得憋屈,电影里有句台词说:“都荒废了,怎么整呢?……心态最重要,哪个人也不是一下子富起来的。”